“昨儿那个登徒子,可曾找到?”徐仪华问道。
潘管家禀道:“回大小姐的话,那狂徒逃得实在飞快,咱家最能跑的旺财都追不上他。小厮们跟着旺财直追到秦淮河边,跑到腿断,还是给跟丢了,在附近查访一天,也未查到……不过老奴打量着,应当只是个浪荡儿,没见过国公府的富贵,爬上墙来看个热闹,不像是入室盗窃的惯犯。惯犯应当不会挑在大白天,况且还挑咱们家。”天下谁不知道魏国公武官出身军功赫赫?别说家仆多半懂些拳脚功夫,就连正房谢夫人,身为女子都武艺超群,上百斤的铁器拎在手上舞弄成风。
“也是。”仪华点点头。
“可把旺财给累坏了。”徐允恭蹲在仪华脚边,摸着旺财一身油亮的黑毛。像是听懂了他的话,旺财配合地“呼哧呼哧”喘着气,鼻尖儿湿润润的,低头舔着前爪,尾巴还不忘一摇一摇的。
允恭今年六岁,人小鬼大,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便是一个鬼主意。明明是他喊姐姐去后院时故意提议踢毽子,将朱棣坑了一把,这会儿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。长姐仪华素来心细如发,也没看出他的端倪。
大约也是因为仪华即将入宫,这一两日心烦意乱,顾不上他。
只听仪华继续嘱咐管家道:“但也别大意了……入了冬,靠近年关,本就多些流贼作乱,潘叔叫护卫巡逻勤些,莫给歹人可乘之机。何况白莲教的人……”
虽只有十二岁,她已经在帮着母亲掌家了。母亲心粗,父亲眼看着过几天又要北征,庶母们不可靠,没人能帮母亲一把。仪华此番进宫还不知多久才有机会出来探亲,只觉放心不下。
“老奴省得。大小姐安心入宫,老奴和老荆自当打起十二分精神,照看家里。”
“有劳潘叔潘婶。年节将近,各处应酬走动,怕母亲有疏忽遗漏得罪人,我拟了张单子,到时劳烦潘婶对照着,帮母亲留神。”
潘妈妈收了。
“姐姐过年也不回来?”允恭在旁问道。
“到时还要看陛下娘娘圣意如何呢。”仪华说。
允恭沮丧道:“我不想姐姐嫁给燕王。”
仪华噗嗤一声笑了,摸摸他光溜溜头顶上扣着的貂毛边儿小瓜皮帽,问他:“为什么?”
允恭掰着手指头数道:“姐姐不喜欢。燕王比我厉害。姐姐不能回家陪我过年。”
仪华不是个心思外露的人,这桩婚事她私心里不想结,但自以为面上从未流露,却不料被小小年纪的庶弟童言无忌一语戳穿。
仪华将他数的第一条略过,微笑着哄他道:“你既然气不过燕王比你厉害,那你就在大本堂伴读时,好生听师傅讲课,赶上他,好不好?再者,恭儿,燕王是皇子,你就算有朝一日真比他厉害,也不能让别人知道,明白吗?”
“不明白。”允恭咬着嘴唇不高兴:“但是我听姐姐的。”
“真乖。”仪华笑着捏捏他肉鼓鼓的脸颊,笑道:“姐姐给你买了好东西,在我屋里,阿绿收着,你找她拿去,算作姐姐给你的过年礼物。过年虽未必能陪你,但年后总有机会回来,到时姐姐再陪你补放烟花爆竹。”
允恭这才欢天喜地带着旺财跑了。
仪华扶着丫鬟阿蓝,往母亲院子里去。
还没进院,便听见母亲的大嗓门:“我不管。姑娘独自进宫做王妃,不打扮得体面些,还不被人瞧不起?你呀!这不舍得,那不舍得,是不是都想留给那两个小蹄子?”
之后仿佛是父亲说了些什么,听不见。随后又是母亲的声音:“那你将她们撵出去!我看着就心烦!徐达,你撵不撵?”
贾姨娘和孙姨娘都是皇帝御赐给父亲作妾的,谁敢撵?况且都已各自生了一个儿子……仪华知道母亲对皇帝愤愤不平,可是木已成舟,事情都已发生了好几年,这样嚷嚷,除了一时口头痛快,徒劳无益。话传到皇宫里,还不知又要起什么风波。
她怕母亲吵到兴头上又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,连忙快走几步进了屋。
屋里堆着满满的红漆箱笼,简直让人没空落脚。箱子里是金玉首饰头面,锦绣衣裳,还有古玩摆件。一派辉煌富丽,晃得人眼晕。
母亲糊涂。天家正是忌惮徐家的时候,平白去天家炫什么富?天家什么样的富贵没有?若富贵真盖过天家,那徐家就离满门抄斩的日子不远了。仪华见着这些箱笼,便心头窜上一股火,但她还是放稳了步子走上前向父亲母亲见礼,柔声道:“爹爹,怎的又惹娘生气了?快向娘赔个不是,娘就原谅你了。”
徐达连忙顺着女儿的话,讨好地笑道:“孩儿他娘,是我错了,您消消气儿?”
谢夫人吃软不吃硬,丈夫的态度骤然变软,她的冲天怒气没处发泄,瘪了。
仪华又走到母亲身边坐下,挽着母亲的胳膊撒娇道:“娘,您大人有大量,不跟爹计较。”
徐达忙跟着在旁打边鼓:“是,是,夫人你看女儿都发话了,不看僧面看佛面么……”
谢夫人白了他一眼,两道倒竖的柳眉渐渐放下,又变回个标致美人模样,握着仪华的手,下巴点点那地上的箱笼,笑道:“娘选了这些东西陪你进宫,你看看,喜不喜欢,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?”
仪华斟酌几番说辞,望着她脸色试探着说道:“娘,备下这么多的东西,这是急着送嫁妆进宫么。娘就这么急着将女儿嫁出去么。”月眉微蹙,凤眼低垂,嘟起樱唇,拿捏起一副柔弱委屈相。
徐达心里暗暗击节赞叹:妙啊。果然对付夫人,还得女儿来。
谢夫人没料到女儿竟这么想,以为是待嫁女儿心思敏感,赶忙哄她道:“怎么会?娘舍不得你呢。这些都是给你平时穿用的,宫里人势利眼儿,娘怕你被人小瞧了去。”
仪华道:“可是娘的排场铺得这样大,让外人听说了,还以为咱们家多么上赶着呢。”
一句话便将谢夫人说通了。
堂堂国公府,怎么能被人说上赶着和皇帝家结亲?她谢翠娥可丢不起这个面子。自打马见愉做了皇后,谢翠娥就忍不住心里暗暗跟她较劲,这回可不能输。这门婚事,是皇帝亲自来徐家求的,才不是他们徐家往上蹭。
谢夫人道:“那带多少东西合适?总不能寒酸了。”
仪华道:“女儿平日在家用什么,带去就是了。”国公府用的东西,本就足够精致贵重。
谢夫人点头答应,徐达父女都暗中松了口气。
仪华过几个时辰就要进宫,谢夫人又是骄傲,又是百般舍不得。母女两人要说私房话,谢夫人打发徐达走。
“夫人有命,不敢不从。”徐达笑道:“仪华,跟你娘聊完了,来书房找爹。”
谢夫人拉着仪华的手说了许多话,流泪不住。
末了,仪华道:“有句话,女儿劝了不知多少遍,娘不肯听,现如今女儿要进宫去,家里的事牵挂不尽,娘可愿答应了女儿,让女儿放心?”
“我的儿,你说,娘都答应你。”谢夫人哭得梨花带雨。
“爹不是好色的人,娘也知道,当初纳妾,爹也是被迫。娘心里苦,女儿知道,可爹心里也苦着呢。”仪华道:“尤其允恭大了,已经开始懂事,娘再怎么不喜欢贾姨娘,也别太明显了。允恭是长子,将来掌家、给爹和娘奉祀香火的还得是他。娘待贾姨娘不好,伤了他的心,那等娘百年之后想如何?”
“我是皇帝做媒、你爹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,允恭难道还能将我从家庙里迁出去?”谢夫人嘴硬道:“况且我有允敬、允忠。”
“娘……”
谢夫人听女儿起了哭腔,连忙道:“娘听你的就是了。允恭那孩子,还挺招人疼的。娘看在他的面上。”
允敬、允忠,谢夫人所出,一个四岁,一个不满三岁,还不太懂得别离。仪华逗了他们一会儿,又去贾姨娘和孙姨娘那里坐坐,给孙姨娘的允诚也留下几件庆祝年节的小玩意儿,才往父亲书房去。
徐达在一张大藤椅上仰卧着,望着房顶出神。
他身段颀长,不似寻常武将般壮硕。今年虚岁四十二,经年累月的沙场风霜将他面颊削得消瘦,高颧骨上双眼打磨得如鹰般锐利,只是眸子时时低敛,不欲露出锋芒。此刻正盯着房顶木梁上的彩绘,视线随画中那葡萄藤蔓的线条描来描去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仪华一进门,父女相望,都笑了。
“爹爹今儿又欠了仪华一本书。”徐达笑道。
他比夫人年长十岁,拿娇妻从来没辙,但凡被骂,全靠女儿解救。父女俩偷偷约定,仪华“救”爹爹一次,爹爹要给仪华一本书做谢礼。
仪华笑道:“爹爹还有什么惹娘生气的事儿,不如趁女儿没走,一口气都告诉娘,否则等女儿走了,爹爹可怎么办?”
徐达哈哈大笑:“还能怎么办?致信燕王,借我女儿回来救火。”
提起婚事,仪华脸上虽还挂着笑,但不说话了。
徐达看得出仪华心事,叹道:“你不爱荣华富贵,不愿束缚自由,爹都知道。若是旁的皇子,爹无论如何,哪怕拉下一张老脸跟陛下耍赖,也不会答应。但燕王,配得上你。”
仪华虽然随母亲进过几次宫,魏国公府也几次接待圣驾,但宫禁森严,男女有防,她并未见过燕王。biqubao.com
“爹爹说燕王好,女儿便嫁。”仪华仍旧是微笑着。这种事,本就是她做不了主的。就连爹爹,也做不了主。仪华不想嫁,但更不想忤逆圣旨,给家里招祸。
徐达望着她,叹道:“我的仪华,但凡少聪明一分,都不至于心里这样苦。但儿啊,老天既然给了你这般聪明才干,就必也给了你一条出路。”最后一句话,是宽慰仪华,也是宽慰他自己。
他有时甚至盼着,女儿能像她母亲一样,粗枝大叶,一味欢喜于富贵,全然不察身临高处脚踏悬崖的危险。可若如此,他在这个家里,就连最后一个体贴他的知心人都没了。
越是位极人臣,越是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
天子耳目灵便,即便在家里,也是“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”呐。
这番心境,女儿能体会、能帮衬,于他,实属万幸。现在女儿要进宫了,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。
仪华在母亲那里都没哭,却被父亲这句话催下了眼泪。
“女儿会记得。请爹爹放心。”
徐达道:“自打你懂事儿,爹就常想,天下,谁配得上我的好女儿。也曾想过,若非生在皇家,燕王不错。如今‘天意’将你许给燕王……或许,真的是天意吧。仪华,不问你的意思就奉旨送你进宫,是爹对不住你,你若进宫发现实在不喜欢……”
仪华道:“爹爹放心。”
见过父母,又将整理好的行李清点一遍,仪华便命丫鬟阿蓝、阿绿为自己妆扮。
入宫朝见,服侍皆有定制。一品国公之女,着真红色圆领大袖衫,以金线绣云霞九等翟纹。霞帔两条,绣云霞翟纹,前四后三共绣七翟,配钑花金坠子。头戴金冠,上有珍珠打的翟鸟五个,珠牡丹两朵,衬着点翠牡丹叶一十八片,珠半开三个,点翠云朵二十四片,翠口圈一副,上带金宝钿花八个。又有金翟二只、各口衔一串珍珠络子。
这身礼服行头虽重,但仪华自幼穿戴惯了,并不觉怎样。
只是今日心情,较之以往面圣的恐惧忐忑,更多了一分悲凉哀伤。
命运半点不由人。
她徐仪华,空有抱负,就这样轻轻巧巧被人一句话召进宫了。
除了父亲今早说的那半句“你若进宫发现不喜欢”,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。所有人,就连一向跟皇家攀比的母亲,都觉得是天大的喜事。
婚事是上个月父亲刚从北平回应天,皇帝大驾光临魏国公府亲自定下的,说:“朕与卿从布衣之交走到今天,同心同德,始终信任无间。自古君臣相投的,都结为婚姻。现在朕第四子气质不凡,知道爱卿有好女儿,堪堪相配。佳儿佳妇,结一场好婚事让咱们这俩老头子高兴高兴。”
当时阖府的男女老少盛装迎过驾,都退到后院候着,潘管家引着宫里的宦官到后院传了喜讯,叫仪华到前院谢恩。
仪华恭恭敬敬,连头都不敢抬,表情更是绷着不露一丝破绽,谢了恩,又退下。
前几日宫中又传来旨意,说是要她作为燕王妃人选,进宫由皇后娘娘亲自教养。
皇后娘娘是很好,端庄慈爱,母仪天下,可她徐仪华母亲尚在,并非没有母亲,何劳凤驾“亲自教养”?说到底,还是皇帝对外祖父谢氏一门的芥蒂罢了,又或者,当中还存着对父亲的猜忌……
仪华对着面前的菱花镜发呆,只见镜中美人如花,一片愁云。
穿戴罢,阿蓝将一块圆首方脚的象牙笏放进她手里。
仪华望着这笏,又想起父亲说的话来。
她自有她的出路。她要去找这条出路。
她不应当怨天尤人,也并没有怨天尤人的资格。
都说燕王好,也不知那燕王到底是何等样人。
三月,初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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阴霾的天空,一片灰黑,透着沉重的压抑,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,墨浸了苍穹,晕染出云层。
云层叠嶂,彼此交融,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,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
好似神灵低吼,在人间回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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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地朦胧,有一座废墟的城池,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,毫无生气。
城内断壁残垣,万物枯败,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,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,仿佛破碎的秋叶,无声凋零。
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,如今一片萧瑟。
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,此刻再无喧闹。
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,分不出彼此,触目惊心。
不远,一辆残缺的马车,深陷在泥泞中,满是哀落,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,挂在上面,随风飘摇。
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,充满了阴森诡异。
浑浊的双瞳,似乎残留一些怨念,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
那里,趴着一道身影。
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衣着残破,满是污垢,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
少年眯着眼睛,一动不动,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,袭遍全身,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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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着他目光望去,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,一只枯瘦的秃鹫,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,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
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,半点风吹草动,它就会瞬间腾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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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久之后,机会到来,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,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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